辛格小姐

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能留在记忆中。

【等茗】路过蜻蜓

RPS即AU 切勿当真
1.
爱情故事总是发生在冬天。
这是我总结的第一条定律。第二条定律是无论你写了什么话,只要加个句号在后面总有人信以为真。
当然我们可以找出许多理由来佐证第一条定律,比如冬天气温寒冷使人想接近活物取暖,或者是到了圣诞节想找个人一起缩在被子里看《真爱至上》,又比如下雪会促进人脑的多巴胺分泌。
不管如何,我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在冬天发生的,我不知道当事人怎么想,但我内心坚定且虔诚地将它定义为——爱情。
2.
那是前几年的一个年尾,我刚刚大学毕业,经人介绍到一个剧组干起了场记。每天的工作不复杂却琐碎,我要负责给每个镜头作详细的记录,在开拍前打板,提醒导演拍摄进程,有时还要在演员和导演间传话。那时的我刚从一个三流学校中出来,生活不太好也不太坏,未来隐在雾气中不太具象,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和在工厂里摆放鸡蛋或者在公交站给卡充值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机械地确认我还活着。
我记不清那是我跟过的第几个剧组,它没什么特别之处,没完没了的的赶戏、应酬,每个人都过得日夜颠倒,妄图跑过时间。
这个剧组演员众多,布景、拍摄都是大制作的规模,既是人气作品改编又请了大牌演员加盟,未开拍前就吸引了很多目光。
陈先生就是让这部剧引人瞩目的原因之一。
陈先生粉丝很多,每天都有一群小姑娘带着礼物守在外面。我一向对娱乐圈兴趣不大,只模模糊糊对他有个印象,印象包括且仅限于陈先生长得不错,讲话带着一种特别的南方口音,会唱歌。开机那天我站在人群中,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侧脸。他讲起话来很有活力,表情丰富,不时露出一口白牙,他微微歪过身子,目光专注地听身旁的人讲话。与他交谈的是剧组另一位演员,略微比他高一些,穿着牛仔衣,贝雷帽,一副墨镜挡住了大半张脸,我那时并不知晓他的名字,只在心里微微感叹明星的脸真是小。
“——阿茗”陈先生这么唤他。
3.
陈先生与应先生是旧识,这我也是听同事讲的,好像是以前合作过一部很火的剧,陈先生一炮而红而应先生一直不温不火。这种事在娱乐圈总在发生,除了当事人大概也没人放在心上。那时我推测他们的关系是两个客气生疏的同事,像我和那个短发剧务一样,碰面就点点头,抱怨一下横店的冬天,然后客气地离开。
偶尔的空余时间,我会找到一个不明显的角落,看着人影匆匆而过,这使我的内心平静,我不追星,也没什么日常爱好,每天做的最多的事除了工作就是发呆,这会使得我与他人有些格格不入,尤其当他们聚在一起讨论球赛与化妆品时。
人对同类总是很敏感。那是我第四次看见应先生捧着保温杯独自坐在一旁,水雾从杯中升腾,迅速模糊了他的眼镜,他向瓶口吹了口气,我看见他冻得发红的鼻尖,他摘下眼镜,放在剧本旁。远处几个演员凑在一起,准备下一场的拍摄。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将应先生与他们隔开,他所栖之地,时间安静得仿佛静止,而那边是嘈杂的喧嚣世界。
4.
第一次和应先生讲话的那天,正好是横店的初雪。
气温骤降,风雪来的猛烈,前一天还是艳阳凌空,转眼雪花便细密地落下来。
应先生在剧中作民国文人打扮,长衫围巾,面上还带着一副玳瑁眼镜。镜框圆圆,恰似应先生的眼睛,大而闪亮。
眼镜平日里衬的应先生儒雅沉静又带着一分娇俏可爱,可一当从室外进到室内,或者是遇到此时的大雪,便成了恼人的存在。几片雪花挂在镜片上,少顷便化为水滴顺着落下来。应先生将它摘下,四处寻着去找眼镜布——结果徒劳无功。
“哎,”他叫住我,“你有眼镜布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我面上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镜布就在我的背包里。
“啊有的,稍等一下。”
“麻烦你了。”他注视着前方,像在看我也像在看雪,微微笑了一下。
我跑去影棚找我的背包,雪地靴踩在松软的薄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周围景物倏忽而过。
应先生的声音轻柔,带着少许的沙哑,尾音软糯,一种南方水乡特有的鼻音。
我将眼镜布递给他,心脏带着运动过后的急促频率。
“谢谢你啊。”他伸出手来,手指微微蜷缩,被冻的泛红。
他以一种精细且温柔的方式擦拭镜片,仿佛是对待一件青釉瓷器。
擦拭完毕,他将眼镜布舒展开来,再捏住两个角,将它整齐地叠成一个小正方形,向我递来。
“送给你啦,应老师。”我抬头看向他的眼中,里面映着皑皑白雪。
“嘿,那我得给你个回礼。”应先生回头四下看看,目光瞄准了桌上的一个苹果,“给你。”他露出一种天真的近乎孩子气的笑容,桃花眼弯起来,像是装饰画上长着翅膀的小天使、易拉罐上的旺仔、或者是,陈先生。
我最后也不记得我有没有接,只记得我唰地一下红了脸。故事讲到这里,我必须承认,我确实是暗恋应先生的。不过读者不必担心这会对我们的故事走向造成什么偏差,这只不过给了我多观察他一个理由。
5.
陈先生是个很爱笑的人,随便的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让他笑到肚痛。而应先生显然不有志于此道,他更像一潭平静的湖,不拍戏时他会温和地笑,在听别人讲话时露出和缓的神情,只在与陈先生交谈时偶尔出现生动亲昵的表情,嘴角弯成一个足以露出虎牙的弧度;在拍戏时应先生则严肃许多,有一次,陈先生在拍摄前不知何故一直无法止住大笑,与他对戏的应先生抬起头直视对方的双眼,开口轻声说了句什么,陈先生于是立即平静下来,这使我想起我小时候家中养的一只大金毛,每日摇着尾巴跟在我身后,只要我一回头,它便立刻端端正正地坐好,期待地注视着我。
那年的冬天寒冷,剧组每个成员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阻隔外界的寒冷。演员的服装也临时升级,在原本的单薄戏服上加一件貂皮外套,气派又保暖。应先生怕冷,在片场总是抱着暖手熊四处活动,配上飘逸的长衫颇有几分后宫嫔妃捧着暖炉在御花园悠闲踱步的感觉。
应先生本就生的白,穿上新戏服,整个人陷在黑色的毛领里,更显得皓齿明眸。陈先生显然也被吸引,他穿着红色的丝质裤子,飞奔过来蹂躏衣领上的貂绒,“哇,这好不公平,为什么我就要穿这种裤子。”他向下指指,“搞得和本命年一样。”陈先生偶尔的孩子气一直是大家欢乐的源泉,应先生也跟着笑,低下头,用肩膀碰了碰对方。我发现应先生很喜欢这个动作,上一次拍室内景,他们一同坐在沙发上,陈先生的位置机位不正,于是应先生侧过身,用自己的左肩去抵他的右肩,重量通过连接之处压在陈先生身上——“我挂住你”,我心中莫名冒出一句陈先生的家乡话,心中泛起些亲昵的涟漪。
那天剧组人手不足,我被分配到后山为明天的拍摄探路。晚上的山路还是有些可怖,我拿着手电转了一圈,确认后正准备回去,远远望见应先生独自坐在休息处的躺椅上,整个人缩在红色的羽绒服里,腿上放着打开的剧本,已经睡着。我正准备走过去叫他醒来以免着凉,便依稀看见一个身影向这边跑来。
是陈先生,黑夜也无法掩盖他那身笔挺的军装。我连忙躲到树后,并无清晰的理由,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动作。陈先生在距离应先生五米的地方放慢步伐,一步一步轻轻地走来,踏着地面细碎的月光,嘴角一直挂着一个最柔和的弧度。他在应先生面前停下,凝视着熟睡中的人,路灯下,他的影子与应先生合二为一,整个包裹住了他。
陈先生伫立许久,一动不动,就当我以为他要转身离开时,他突然缓缓低下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用嘴唇碰了一下应先生的额头。那发生的太迅速了,我甚至不能确定那算不算是一个吻。有时午夜梦回,我又清晰地置身于这个场景里,一片黑暗中,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应先生沉睡的脸上,我看见空气中飘浮的灰尘升腾,蓦地一个人挤进这束光,带来一点不安与新奇,俯身于另一个灵魂之上,交换了冬夜的一点点暖意。
陈先生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露出一边的酒窝,轻轻摇晃应先生的手臂,“你醒醒啊”,他的声音轻柔,就像应先生平时的语调,“我们要去拍戏了。”这幅景象就像是春天的草地上,一只小熊从远处跑来牵住另一只小熊的手,对它说:“嘿,我可找到你了,我们一起回家吃蜂蜜啊。”
6.
黑夜中发生的那个吻,除去昏暗的路灯、灯下飞舞的蛾,我是唯一的见证人。
我的心中被一种奇怪的感情充满,独享这个秘密使我感到甜蜜又忧愁,像一支小蜡烛的光点,让漆黑的房满布光线,像打开考试试卷发现,突然所有答案都看得见。*
那天晚上,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关了灯凝视黑暗中的天花板,空调声在耳畔嗡嗡作响,我开始回想他们的每一个细节。
陈先生总是在饭点准时出现在应先生面前——我怀疑他有一个专门的小雷达——拽住他去车里吃饭。“今天饭好多我都吃不了的”“粉丝送了新鲜水果来”,或者是“今天有你最爱的奶黄包”,每次理由都不同,但提议时一样露出一副整齐的白牙。应先生也从不推脱,笑得眉眼弯弯,“好呀,我就来。”拍摄几个月,他的脸颊肉眼可见的圆了一圈。后来我和应先生的助理闲聊,她向我大力夸赞了陈先生,“他们感情真好呀,每次都一起吃饭。”我说。“你不知道的,我真要谢谢威廉哥——”她嚼着橘子的腮帮鼓鼓,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应老师这个人,没人看着的话总是不好好吃饭,有时忙起来拿零食垫一口或者干脆就不吃,他胃又不好,有时夜里痛的厉害。“说到这里,她的眉毛微微皱起,“嗨呀,真的很气人的。那天早上我去叫他化妆,就看见他一个人捂着胃蜷在床上,脸上全是汗。我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不叫我去买药——你猜他怎么说,'我没事的呀,忍忍就好了,半夜你一个女孩子出门不安全的。'说完还冲我笑!都疼得直咧嘴了还冲我笑!”她的情绪激动,仿佛又回到应先生胃痛发作的那个清晨,我伸手微微碰了下她的肩膀,试图安抚她。“不过现在好啦,有威廉哥看着他——唉”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仰“真是不让人省心。”嘴角又分明露出些笑意来。
应先生喜爱红色,休息时的红色羽绒服、套着红色Tee的小熊暖手宝、红色的手机壳、下戏后也常常穿着一件红色连帽衫,这色彩也确实衬得他明艳耀眼,同时也成为片场最好找到的存在(他唯一不爱的红色物什可能是陈先生的红色丝质裤子——不过,谁知道呢)。拍摄周期横跨三个月,正好赶上春节与情人节两大中西节日。春节剧组福利是每人两大包零食与若干水果,外加一个红包。红包里夹着几张钞票外加一个火红的中国结,编有福字,边上坠着一个小猴头像。零食分发下去,大多被演员助理与剧组人员瓜分(当然是为了保持身材),陈先生率先打开红包,看到里面的内容笑出一口白牙,“哇,你们真是有心了。”说完便径直奔向远处的休息区,在一个红色的身影面前蹲下来,举着刚刚获得的礼物——一个精致的中国结,指着上面的小猴子和对面人讲话。隔着那么远,我都能看得到他眼中溢出的笑意。
应先生其实有一种迷人的孩子气。虽然他时常老成沉稳,以一种缓慢的语调讲话,对每个人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在放空时面容冷峻,这当然很迷人。但有时,他脸上会浮现出一些细小的表情,惊讶时睁大双眼,眉毛扬起,左边的总是比右边眉毛稍高,嘴巴张开呈现一个完美的“o”形;无聊时鼓起两腮,鼻子微微皱起,像只生气的河豚;大笑时快速地侧过头,露出一边的酒窝和虎牙。这些生动亲昵的表情有时会在与人交谈时出现,更多是在与陈先生交谈时。两位成年人交谈时时常手舞足蹈、比比划划,生活中仿佛总有分享不完的事,有无尽欢笑可以共享。我时常觉得,应先生和陈先生同处时有些变傻,笑点也被拉低,现在想想,可能他本来就有如此的孩子气。他们像两个好奇又不知满足的孩子,抱着生活的蜜罐一点点尝。
7.
女主角戏份不多。她刚一进组我的同事们就开始聚在一起进行一些秘而不宣的八卦讨论。我有时会在一旁听着,在心里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只要你稍稍观察一下陈先生的眼神就能知道,不是这样的。
女主角一来,片场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陈先生同女主角是旧相识,二人之间也传过一些不咸不淡的绯闻。应先生是个慢吞吞的人,在交朋友方面尤其如此。陈先生同女主角都极开朗,加之对手戏也多,二人经常两两相望,笑场作一团。应先生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也跟着笑。
应先生其实是极招女孩子喜欢的,无论是化妆师、助理,还是对戏的演员,他三两句话总能逗的大家很开心,魅力又风趣。不过这种亲和应先生似乎未能对女主角施展,二人之间的对话仅限于客气的对戏,再无拓展。
情人节那日,拍摄的是火车上的场景。五人一同拍摄,戏中两对情侣分别坐在对面,只应先生一人孤零零站在正中。这样戏剧性的场景又适逢如此的节日,免不了遭到以导演为首的欺负和调侃。“单身没人权哇。“应先生捂着脸感叹,引来一阵阵笑声。
这场拍摄进行的并不太顺利,有陈先生与女主角这两位活宝在,片场气氛一般都很热烈(主要体现在感染大家一起笑方面),但作为专业演员,这种状况基本只发生在对戏时,正式拍摄一开始,便即刻收敛表情,全心投入。但不是这次,陈先生与女主角不知缘由一直无法停止笑意,尤其是在看到对面两位的表演时,像是得知八卦消息的初中生一样怀着隐秘的默契相视一笑(不是一笑,是不停笑)。这种欢快的情绪很快也传染给了对面二人,笑容可能是除了哈欠以外最具感染力的东西,这很好,但在片场拍摄时大概就要另当别论了。应先生从火车走廊进入镜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四个人笑得东倒西歪,仿佛中了武侠小说中的笑穴。应先生显然被吓了一跳,他的左手去拽右手的袖口(我发现他紧张时很爱这么做),将棕色的布料在指尖磨蹭,嘴唇抿成一条线。他探寻着看向陈先生,而后者正笑得低头,错过了这道视线。
好在导演即时站出来止住了这场无尽头的欢笑,“大佬们,笑咩笑啊?知valentine's day你们开心哇,快点拍完大家都好过节哇。”于是四位演员全力镇定情绪,花费一些时间放松僵硬的面部肌肉,使上翘的嘴角回归正常的弧度。这次拍摄顺利许多,有几次忘词与抢话,但好在不再笑场,这一场戏也算很快通过。
拍摄结束已是深夜,演员匆匆换下戏服,赶去酒店抓紧补眠。我看见陈先生换好衣服出来,随后是应先生。应先生依旧是那件红色羽绒服,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他的头也缩在领子里,只露出一对眼睛,这对眼睛现下因为困意显得茫然而迷蒙。“这倒显得陈先生比较高了。”我在心中默默想。平日戏里二人并排在镜头中出现,总是应先生稍高一些,大概不到一厘米的细微差距,如果他们以这个姿势接吻的话,陈先生的上嘴唇正好能碰到应先生的下嘴唇,一个非常有美学意义的计算公式。可现在,陈先生看起来能直接吻到应先生的眼睛。应先生缩成小小的一团,影子圆滚滚,像个委屈的仙人球。陈先生走在他左后侧,同样以一种迟缓的步速匀速行走,与应先生始终保持一个手臂的距离。他俩看起来像是在无垠的沙漠,水与食物都早已耗完,举目皆是滚烫的黄沙,前路、希望再不能鼓舞因缺水和暴晒而干涸的的灵魂,但同时一种默契在这沉默中蔓延开来,“结局已经注定,唯有向前”。他们于是迎着烈日,缓慢地走向永恒。
8.
陈先生食指上有个纹身,每次拍戏,都要用遮瑕膏细细将它遮起来。有时候,如果剧情允许,他就直接找一枚戒指套在指上,省去很大力气。陈先生于是向道具组求助,“师傅,有咩戒指啊?”道具师指指远处的箱子,“都在那里咯,随便挑。”他在一堆戒指中翻捡,找出几个硬朗简洁,适合角色性格的,将它们放在一旁,又在里面挑出一枚闪耀的黑曜石戒指,花纹繁复精美,看起来很贵气。陈先生将它套在手指上,大小正合适,他于是笑出一边的酒窝,将它放进卫衣口袋里。
第二天,它便出现在了应先生右手中指上。
9.
原本是没有那场戏的。陈先生本来应该杀青,可看过剧本后总觉得人物形象不够丰满,而最快让角色立体起来的方法就是增加他与其他角色的互动——“感情戏啊”,陈先生讲。男主角主动拍戏不加酬劳,导演当然乐得安排。女主角戏份早已完毕,也不可能再叫人回来加戏,于是帮助陈先生塑造人物形象的任务就落在了还未杀青的应先生身上。
加排这场戏的那天,我刚好被分配到别的场景,等我回到片场时,已接近中午,拍摄已经结束。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应先生刚好结束了威亚的工作。双手被吊起的姿势使他的四肢备受摧残,他的双腿不稳,一瘸一拐地走向附近的椅子。坐稳后长舒一口气,右手接过助理递来的水杯,左手小幅度地摆动,等待充足的血液流回指尖。
我环顾周围,四下寻找陈先生的身影。拍摄地在一个老旧的仓库,天花板很高,狭小的窗户高悬在耸立的墙上,几束稀薄的阳光透进来,照亮了空旷地上厚厚的一层灰尘。场地阴冷,我紧紧自己的衣领。导演身旁围了一圈人在一旁正在看刚刚的回放,我凑过去。
屏幕上,陈先生的身影逆光而来,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装三件套,以一种迷人的姿态单手解开领带,一些碎发斜在他的眉眼上方,随着砍杀的动作颤动,额角的汗淌下来,衬得他性感又专注。这种专注在对付敌人之余也分给了被吊在上方的应先生。应先生眼泪汪汪,一半是痛的,一半是为下方的人担心,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泪水滚在眼眶,脸上带着伤,楚楚动人(是的,这就是我当时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
所谓英雄救美,讲求的就是以一敌多,以身犯险,可以适当负伤但一定要留些力气将人安全救出,时间也不宜过久,否则被救者很可能会晕过去而错失表现的机遇。 打过了对方首领,耍够帅,剩下的小喽啰不必再费心应付就可一哄而散了。摆好ending pose,再抬首对着待救的美人展现一个不羁的笑,保证能俘获对方芳心。
镜头对向被吊在房梁上的美人,应先生咧出一个虚弱的笑,本应是获得安全的释然,我却好像看到他眼中一逝而过的悲伤,一种预见离别的了然的绝望。
我突然有些难过。
“陈先生呢?”我问向旁边的同事。
“威廉啊,他应该去见粉丝了吧,喏,外面,被一群小姑娘围着呢。”
我看向他所指的方向,以陈先生为中心四周围住了一圈,陈先生个子高,被围住也显眼的很,他面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在少女们唧喳的激动与笑闹中耐心地将名字签在递过来的各色照片上。
他被围在在人群正中,显得亲切和蔼,显得遥不可及。
应先生此时已起身,脸上妆还未卸去,眼圈青紫,嘴角带血,头发蓬乱(当然,还是很好看)。他抬眼望向同一个方向。
周围工作人员忙着收拾器材,轮子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人影匆匆而过。他在原地站住不动,微微侧头,身体静止,目光像盯着远方一个虚无的点。时间凝固,他低下头,鞋子摩擦地面带起一点灰尘,转身走了。
10.
杀青宴的时候,应先生特地赶回来参加。彼时的他在拍一部古装戏,整个人比之前都瘦了许多,黑色的卫衣在他身上宽宽大大,脸上也带着睡眠不足的倦意。
这部剧场景多拍摄周期长,导致每个人的杀青时间也相距很远,这次是拍摄结束后剧组人员第一次团聚,有些人已一两个月未见,可大家一旦碰面,仿佛又回到了严寒中每日严阵以待、痛苦又快乐的拍摄时光。
剧组找的餐厅不算大,勉强能放下六张桌子。一张给主演们坐,一张给助理们坐,剩下四张则被工作人员满满当当地占据。餐厅布置温馨,提供的也是一些家常菜,无山珍亦无海味,但保证可口。
从我坐的位置微微向右偏头,便能清楚地看到主演那桌的景象。许久未见,随杀青而稍微疏远的距离又重回亲密,几位演员聊得开心,不时爆发出大笑。应先生也在其中。
陈先生是随后到来的。他推门进来的身影,恍惚间与逆光而来的男主角融为一体。我呆呆地想:“啊!他是来救应先生的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这边可没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应先生等待他来拯救。
陈先生的到来带来一小片惊呼,他也挥手并回给大家一个帅气的笑。“佛爷来了呀,快坐快坐,新月等你好久了。”大家调侃起来,餐桌上笑声一片。女主角大方地笑笑,不以为意:“诶呀,是呀,你再不来我就要把这一桌都吃了。”陈先生循声,目光越过杂乱的人群,落在演员那桌上。还有一个空位,为他准备。他的目光从空位上移开,旋即落在旁边的应先生身上,几秒钟,又从大家脸上一一扫过。应先生始终低头在剥煮虾的皮,北极甜虾,大小适中,用盐水煮熟,入口香甜脆嫩。

一次亲戚聚会,一位表亲听说我曾在剧组工作,便跑过来问我“陈先生喜欢怎样的女孩子啊?”她的眼睛期待地睁大,脸上泛起红晕,这使我想起那些曾经日夜守候在剧组外的小姑娘们,她们的表情也是相近的害羞与幸福。“他喜欢……温柔的人。”她显露出一种困惑不解,“啊?就这样吗?”我垂下眼,点点头。
我不知道我的脑海中为何会冒出那个词,应先生的确是温柔的,他对每个人都温和有礼,几乎会答应别人的每个请求,会主动安慰孤独的小演员,他讲话的尾音,微笑的方式,都是极温柔的。但当时浮现在我心中的第一个场景,是他在剥虾的样子。一片嘈杂中,每个人的目光都被陈先生吸引,他低着头,指尖滑过红色的虾身,将虾肉轻轻剥离出来。他的目光缱绻轻柔,此生的所有爱意仿佛都包含在了这个动作里。

陈先生与导演制片寒暄几句,交流一下近况,然后又向每桌工作人员打过招呼,最后走向自己的位子。
“好久不见咯。”他对着一桌人说。大家笑着回应,“诶呀这位大忙人,可把你盼来了,快坐呀。”他于是走到每个人面前问好,绕过一个圈,最后来到应先生身旁。
“你瘦了呀。”一个判断句,未给人能够反驳的缺口。陈先生皱起眉,盯着应先生的脸。
应先生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清,他拉着陈先生坐下,将餐盘里剥的干净的虾推到他面前。
陈先生又笑起来,伸出右臂将应先生的肩膀揽起,距离控制在亲密无间与要好的兄弟之间。
应先生的目光从餐盘中的虾开始,一点点向上移,扫过陈先生放在餐桌上的左手指尖、食指上的刺青、肌肉线条分明的胳膊、脖子、下巴、嘴唇、鼻子,最后停留在眼睛。我看到应先生的眼睛里有些东西被一点点克制,渐渐消失,等到他注视陈先生双眼的时候,只剩下与久别好友重逢的喜悦,和一些晦暗不明。没人会奇怪他们的对视时间是否过长,动作是否太亲密,他们把向外界显露出的一切都调控在好朋友的范围内,险些连自己都骗过。
餐桌上人影幢幢,几轮酒过后,渐渐安静下来,一种松弛的沉默蔓延开来。我的脑袋发晕,想尽力在这虚空中捕捉些什么,我冥冥中感到,有什么极富意味的东西正在空气中展开,但酒精带来的深深疲倦感占领了我的身体,使我的努力徒劳无功。
被困意席卷,我的眼皮发沉,恍惚间我看见陈先生与应先生站起身,两个身影长久地相拥。像一些老电影的结尾,历经千难万险的两位主角终于重逢,他们迫不及待地冲向彼此,女主角揽住他的肩膀,男主角则搂紧她的腰,此时画面静止,一个大大的“END”出现在屏幕正中。音乐响起,演职员表开始滚动,影院灯光亮起,观众纷纷离场,而屏幕上的两人依旧紧紧相拥。
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还是酒精带给我的一些奇妙的幻觉。
总之,那是我脑海里关于他们的最后一个场景。
11.
这个剧组杀青后,我又另寻了其他工作,与娱乐圈再无交集。那年冬天在我的记忆里,也渐渐模糊了。我开始忘却很多事情,每天的生活里的柴米油盐太过具象,无处存放一些飘渺的情绪。
许多年中,我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他与谁热恋、分手;他又与谁密会、相拥。如今的他们都是能一个人占据娱乐头条的艺人了,我有点开心,也有点酸涩。我感到一部分的他们活在璀璨的现在,活在每部他们主演的电影里,活在每次滴水不漏的采访里,活在每个粉丝疯狂的爱里;而另一部分的他们停留在那个冬天,停留在每次靠近交换的哈气里,停留在熙朗星空下的那一吻里。前一部分的他们,离我越来越远;而后一部分,像广袤宇宙中的一颗小小星宿,散发着恒久的光芒。
他爱他,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一句歌词 出自my little airport《年轻的茶餐厅老板娘》

*因为是第三人叙述,事情都是从“我”这个观察者出发,可以讲只是一个窥探,所以很多事情交代的并不清楚。关于他们为什么最后没在一起和许多别的问题,我其实是打算再写一篇上帝视角的文来叙述的。但是,以这位作者的的拖延症,大家还是不要期待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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