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小姐

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能留在记忆中。

【丁沈】折枝(三)

天气好的时候,沈柏刚会带上文房画具到后山采风。在竹子搭的凉亭里铺开宣纸,细瘦的腕子悬起,细细地描摹当日的风景。
丁大力此时就会倚靠在栏杆上,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那作画的人。云朵很远,作画的人很近。
有时兴之所至,丁大力也会凑上前去,求沈柏刚教他几笔。沈柏刚于是将毛笔交到他手中,将自己的一点体温也传递过去。他教他蘸取朱砂,抬手描绘海棠中心那一点红,丁大力看着画纸,满心想的却是这一点朱砂若是盛开在沈柏刚额间,一定美过簇簇繁花。

画得累了,便拿出带来的食盒,一人一个饭团,一碟腌渍的梅子摆在两人中间。酸涩的味道在口中漾开,丁大力的舌头抵着梅核,一点甘甜的回味在舌根生长。
沈柏刚捧着饭团,右颊鼓起来,嘴巴闭紧,每次咬下的一口大小适中,咀嚼的频率和下咽的速度也掌握得合适,很斯文又潇洒的吃法。
风拂过他的发,他不经意地甩过鬓颊。
丁大力想起沈柏刚与他偶尔提起过的显赫家族。富贵人家的三少爷,朱门绣户,不愁吃穿,家里的生意也有兄长照看。作为最小的儿子,他似乎天生就多被给予了更多自由,只是这自由也是父母更少的关心换来的。他从小安分地读书、安静地吃饭,礼义孝悌熟记心中,从不与大哥二哥争抢,任谁见了都夸他乖巧。他觉得,这样的话就会得到多一点的爱吧?母亲就会多看他几眼吧?他每日睁大眼睛期待着望着餐桌上的正位,可母亲从不瞧他,却总是笑盈盈地给大哥碗里添上满满的菜。
他脑海中勾勒着沈柏刚小时的样子,圆嘟嘟的脸上挂着泪花,小小的一双手颤抖着将汤碗拿起来,遮住通红的眼圈,泪水混着羹汤哽咽着咽下去。

“我说要离家闯荡的时候,母亲气得摔了一桌的茶具。”
填饱肚子,二人靠着一棵树坐下,旁边是收割好的稻草堆,一些湿漉的青草气味和干燥的稻草味混合在一起。远处是一片黄色的田野,起伏的山丘躲在更远一点的地方。
蓝天上白云流淌,沈柏刚的声音和云一起流进丁大力的心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对我生气。”
“我其实挺开心的。至少她还会关心我。”
丁大力揪下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口中,毛茸茸的尾部扫过他的脸颊,痒痒的。
沈柏刚突然坐直身子,丁大力探寻着去看他。
“哎,差点忘了。”沈柏刚一拍脑袋,快速起身去食盒中翻找,端出一包糕点来。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包裹,金色的桂花糕便裹挟着香气出现在手中。
沈柏刚低头嗅嗅,面上露出满足的笑意,抬手将桂花糕递过去。
“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那是觉得什么珍馐美馔也比不上它。每次家里人买回桂花糕,我都要扒着桌子看上许久,等母亲来分。”
沈柏刚说着,垂下眼眸,“可惜母亲从不知道我爱吃。她只清楚大哥喜欢甜食,便把什么点心都优先分给他。”
丁大力将金黄的糕点送进嘴里,甜腻的味道在口腔荡开。
“其实长大了也就没那么喜欢了,总觉得当年没吃到的那些,才是最美味的。”
“你还有什么小时候未能做的?”丁大力忽然开口。
“嗯?”沈柏刚愣了一刹,“……风筝。以前风筝都是让给大哥玩的。”
“好。”丁大力点点头,望向远处树枝上垂下的细密叶子。
“等我伤好了,就在山下寻一处房子。你每日在街上为人画像写信,我呢至少还有一身力气,当个铁匠或是开个肉铺都不错。”丁大力语气平缓,“你以前未能完成的事,我陪你慢慢做。”
有风拂过,柳叶摆起来,闷热的午后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沈柏刚睁大眼睛听着,半晌,吐出一句微不可察的“好”。


故人来访那天,门前的桂花刚缀出第一个骨朵儿。
一个身影清晨的雾气中慢慢现出来,一身鸭蛋青的劲装,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随着走路的节奏摇摆着,轻轻扫过纤细的肩膀。
走得再近些,就看见一张清丽的脸。
“沈大哥。”沈柏刚站在树下,眉眼弯起来,冲来人伸出手,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
王紫宓忽然觉得,桂花盛开,满袖盈香。

沈柏刚接过包裹,领着王紫宓往院内走。
昨夜飘落的花瓣被整洁地扫在一旁,石桌上也不见灰尘,想来是经常打扫。一个竹帘阻隔了内院和厅堂,阳光穿过去就化作细碎的阴影洒在地上。窗沿上摆着各种瓶瓶罐罐,一些风干的腊肉悬在旁边。正屋外墙上挂着一个花环,王紫宓走过去,将这紫橙相间的圆圈轻轻摘下来,握在手中细细打量。
沈柏刚回头寻她,看见花环,露出点羞赧的笑意,“我随便编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王紫宓看了半晌,似是想起什么,脸上溢出笑来,“算啦,它更配你。”
沈柏刚想再说什么,就看见丁大力双手端着锅从厨房出来,围裙的一边耷拉下来,松松地系在腰上。
王紫宓站在一旁,等丁大力将锅放好,回头看她时,叫一声“丁大哥。”
她的左手绞住衣袖,目光盯住对面人。
丁大力先是点点头,继而看向沈柏刚,“丁大哥?”
沈柏刚忙着将碗筷摆好,头也不抬,“嗯,也是我起的。只叫大力多难听,我那日给紫宓写信时,正好看见窗前一束丁香,就顺便拿来用作姓咯。”
“丁—大—力”沈柏刚拉长音调,尾音带出些婉转,“不好听吗?”
丁大力挑眉,没讲话。

早餐依旧是粥,不过此次是丁大力下厨,味道自然好上许多。新鲜鸡腿肉去骨切丁放入沸腾的水中,白米煮至开花,再撒进一把胡萝卜碎、香菇丝,焖上半个时辰,就可出锅了。
甫一开锅,香气遍盈了满院。经常光顾的白猫也被这气味吸引,不知从何处踱着步子过来了。
丁大力挑出粥里的一些鸡肉,放在空碗里吹得凉了,摆在等待许久的猫面前。
王紫宓慢慢地喝着粥,感到连日赶路的疲惫与不安渐渐褪去,身子放松下来。
“丁大哥的手艺真好。”王紫宓喝完一碗,沈柏刚自然地将碗接过来。
“是啊,听说你要来,当然要派他出马了。我的厨艺,一般人可是无福消受的。”沈柏刚舀了满满一勺,再撒上葱花,放到王紫宓面前。
“那我还真是幸运了,没能吃上你做的饭。”
王紫宓和沈柏刚在一起总免不了斗嘴,二人你来我往,很是热闹。丁大力听着看着,静静享受这种温馨与平淡。
“丁大哥,你说是不是?”王紫宓突然看向他,笑着抛出问题。
“是。”丁大力点点头,“沈三少厨艺鬼斧神工,每次吃过都有让人驾仙鹤往西飞翔之感。”
沈柏刚听出在损他,一双杏眼在王紫宓和丁大力间来回看,“你们……哼。”良久未想到反驳的话,只得已一声响亮的哼结尾。
对面二人笑得更欢。

丁大力睡过午觉,起身撩开竹帘。沈柏刚与王紫宓正坐在小院的石凳上,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小,只能模模糊糊地听清一些词语。
“沈夫人……挂念……门派……担心……尽快……”
基本都是王紫宓在讲话,沈柏刚脸上有一些不耐的神情。
他抬起眼,看见丁大力站在门口,于是提高音量对王紫宓说:“好啦,我知道啦。”起身迎向丁大力,“你先回房,我去端药。”
王紫宓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丁大力将一碗汤药仰头喝下去,眉头不皱一下,照例伸手去向沈柏刚讨块糖。他其实并不爱吃甜食,也并不觉得药苦,他只是发现每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沈柏刚都会嗔他一句“多大的人了”,却又笑吟吟地从背后拿出早就备好的小玩意儿。丁大力喜爱那笑容,他觉得那酒窝比糖还要甜上许多。
但今日,沈柏刚只低头盯着空碗,浓稠的液体在碗底留下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像行将就木之人脸上深深的沟壑,狰狞可怖。他忽然抬起头,眼中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瞬间被抹去,露出一个粲然的笑来,“糖都被你吃没了,明天我下山再去买。”说罢端着置物盘匆匆转身。
丁大力忽然拽住他的袖子,面前的身影一怔,停住了。
“怎么了?”沈柏刚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
“每天的药,都是你熬的吗?”
“是呀…你这话问的蹊跷…不是你也不是我,还能在这里找出第三个人来不成?”
“柏刚……”
“嗯?”沈柏刚感到那人的手指从袖口摸索到他的腕子,指腹的茧触碰他的肌肤,粗糙的感觉为他带来轻微的战栗,他的整个左手随即被包在掌中。他的身体僵硬,心跳如鼓。沈柏刚闭上眼,等着丁大力说出些什么,说出些,他努力忘掉却不能忘的事。
“我想说……没有糖也无所谓的,你煮的药,我都爱喝。”
沈柏刚仿佛被这直白的表达震慑住,久久不能言语,过了许久迟缓地回头去看那人诚挚的双眼。
他的左手现下被两只掌心握住,两人的汗混在一起,粘住了他。他感到自己被钉在原地,双脚发沉,胃里仿佛吞了金块般向下坠,舌头也无法动弹,只剩托着盘子的右手微微颤抖。
他没办法思考别的,只知道自己的手被眼前人小心又坚定地握住,他的全部感官都涌向二人的相交之处,那一双温暖的、有力的、带着硬茧的手,承载着他生命一切的过往,此刻与他的生命交汇,像两条河流分别迢迢而来,历经过所有的悬崖低谷,干涸爆裂,终于汇集到一起。


王紫宓一早就离开了,身影消失在层叠的雾气中。
“她是个好姑娘。”丁大力说。
沈柏刚倚着树干,阳光洒在他的侧脸,一如他初见王紫宓时的情景。“嗯。”他讲,随即加上一句,“她确实是。”
丁大力回想起昨天晚上和王紫宓的对话。
沈柏刚已经睡下,他不知为何心神不定睡不安稳,便出来透气。
一推门便看见王紫宓也在院中,坐在石凳上望着月亮。

“丁大哥。”王紫宓有些拘谨地笑笑。
丁大力点点头,“睡不着?”
“是。有些心事。”王紫宓对上他的双眼,丁大力发现她的眼睛凌厉又英气,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分外清澈,与那些养在深闺的娇弱姑娘完全不同。
“丁大哥,你说,若是一个人无心伤了别人,他该不该负责呢?”
丁大力思索片刻,点点头“虽然无心,但总归也不是别无选择,只是未留心可能对他人造成的伤害,自然该受些苦楚,但并非罪无可赦。”想来王紫宓是在为沈柏刚母子的关系费心,丁大力想。
王紫宓似是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回答,接着发问:“那若是一个人明知故犯却是因为身不由己,又该如何呢?”
丁大力微微皱起眉,这个问题无端地让他感到不适,“那要看是怎样的身不由己了。”
王紫宓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喃喃道:“谢谢丁大哥。”明亮的月光照在王紫宓缎子似的头发上,丁大力才注意到,今日是满月。
“我只是顺路来看沈大哥,明日还要早早启程赶路。晚安,丁大哥。”王紫宓将额前碎发拢到耳后。
“好,晚安。”丁大力看着王紫宓走回屋内,房中的灯熄灭。
现在只剩他醒着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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