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小姐

只有不断引起疼痛的东西,才能留在记忆中。

【丁沈】折枝(一)

丁大力睁开眼。
季夏的阳光依旧刺眼,透过窗格照进来,带着清晨灼人的清凉。
现在大概刚过卯时。丁大力眯着眼盯着床顶上的一点,等待身体从梦中脱离。
他近来醒得越来越早,晚上也睡得不安稳,梦里尽是些骇人景象。火海、四溅的血液、绝望的哭喊,他陷在一片猩红色的泥沼中,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景象,一些他不认识的人被一双巨大的手撕得四分五裂,他的双脚被钉在原地,无法行动,身体一点点下陷,肺部被一团巨大的痛苦摄住,呼吸困难。
他每天早上就在这种绝望中被迫醒来,浑身湿透。
他平躺在床上,摊开四肢,让粘腻的汗液蒸发在清晨的空气中,为皮肤带来一些湿滑的凉意。
柏刚此时大概已经洗漱完毕,换好衣服了。丁大力想。他大概还会穿昨日那件靛蓝的袍子,缎面上绣着云纹,很衬他,但不如他穿红色。然后他会打开窗子,让蓝天和暑气一并泄入屋子,然后边望着桂树上唧喳的小鸟,边绑上发带。他会先用双手将头发向上拢在一起,然后单手将叼在嘴里的发带拿出,利落地绕上几圈,再戴上发冠。在这之后,他会走出屋子,到厨房里去做早饭。昨日家中还剩些米饭未吃完,他大概会放些水、菜叶与肉碎做出两碗粥。灶台上还有李婶送来的半只烧鸡,可能会被当作早饭,也可能留到中午再吃……
丁大力想着这些,感到心绪平静下来。那些猩红色的梦渐渐远去,远得好像从未出现过。想象这些琐碎的细节使他感到心安。

自他被救起时算起,已经过了大半个月。那时他也是从这张床上醒来,头痛得快要裂开,胃里因饥饿泛出酸水,他看着陌生的环境,试图起身,却感到一阵阵剧痛从各处袭来,他低下头,看见身上被密密麻麻地包扎。这里是哪?他又是如何受伤的?自己叫什么?
他发现自己一个也想不起来。
见到沈柏刚的第一眼,丁大力心中就涌起一种熟悉感,像柳叶拂过脸颊带来的微痒。来人端着盘子推门而入,看到床上醒来的人时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刺目的阳光让丁大力恍了神。

丁大力这个名字还是沈柏刚取的。沈柏刚外出游历,路过一处荒野,看到有人重伤躺在树丛中,血像当日的晚霞一般染红了他的衣服。沈柏刚于是赶忙将人背到附近的村子,输了内力,又请了村中的大夫疗伤开药,总算是将命保住。许是丁大力根骨不错,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的人,恢复得倒是很快,几日便醒了过来。只是大概伤到了脑袋,从前的事一概不记得,连自己是谁也想不起。
“算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沈柏刚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的人痛苦地捂着脑袋的样子,挑了挑眉。
“说不定也不是件坏事,没准儿你之前是个混世恶魔,被人追杀。现在呢,正好是金盆洗手,重新做人的机会呀。”沈柏刚起身,拿起装药的空碗,回过头盯着床上人的眼睛,一字一顿,表情严肃。
丁大力被看得有些愣,张开嘴,呆呆地不知该说什么。
沈柏刚扑哧一声笑出声,那笑容像初春的溪水冲破冰层,倏忽一下涌进了丁大力的心里,“呆子,骗你的。”
丁大力愣愣地点头。
沈柏刚看他的样子觉得好笑,便更想逗他,“你说你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那我该叫你什么呀?”他歪过头,作出沉思的样子。
“我叫你……大力好不好呀?”
“为……为什么啊?”
“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最不像大魔头的啊。”沈柏刚勾勾手指,丁大力将耳朵凑过去,“放心,这个名字,他们找不到你的。”沈柏刚刻意压低声音,热气轻轻喷在丁大力的耳廓,带着酥麻的痒意。


丁大力想到这些,又笑出声来。
沈柏刚救了自己,在自己醒来后也未离去,而是坚持留下来照顾他。所幸村子里正好有户人家刚刚搬走,留了座空屋,二人正好在此住下,再加上邻里间对他们也是诸多照顾,凑齐了些基本用品,每日三餐也是用些碎银和乡亲交换,日子过的倒也闲适。
丁大力觉得,从前的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他现在过得很开心。

“看你伤这么重,脑袋也不灵光,我再不管你,谁管你啊?”
丁大力此时已穿好衣服,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待着沈柏刚端上早餐。
空气中有些潮湿的味道,昨夜大概下过雨,一些掉落的碎花瓣缀在石桌上。
一道锭蓝的人影闪过来,两个碗被放上桌——他猜的不错,两碗蔬菜粥,上面撒了鸡丝。
丁大力接过汤匙,“是是是,沈三少侠肝义胆,古道热肠,日月可鉴,可歌可泣。”
“嘿嘿,那当然了。”沈柏刚又端来一碟麻仁金丝,摆在中央,随即在丁大力对面坐下。
村庄坐落在山腰一处平坦地,平日里自给自足,和外界交流不多。从这里望去,可以看到薄雾环绕的山顶,和山下一片熙攘的房屋。
“我下山去买药,会顺便去集市看看,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菜粥里盐放的有些多,米也不太软烂,丁大力还是伴着晨光将粥吃的干净。
他摇摇头,起身将碗筷收拾到一起,“不需要你带上来什么,倒是想让你多带件下山去。”
“嗯?什么?”沈柏刚不解,抬头望他。
“唉,这么重要的,沈三少却看不见。”丁大力叹口气,用手指指自己,“当然是——我呀。”
沈柏刚失笑,瞪他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山路颠簸——”
“山路颠簸,下去的路崎岖,我受了那么重的伤,身子就算恢复得快也得等上几个月,现在下山去,伤口半路裂开怎么办,虚弱晕倒了怎么办,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丁大力打断沈柏刚,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知道啦,我都会背了。”说罢,盯着人乖巧地笑。
沈柏刚看他的样子气也消了大半,转念一想在这山上也着实无聊,不能怪他心急想出门,嘴上却不放松,“那你还来问我,现在倒来嫌我啰嗦。”
丁大力也不说话,只温柔地看着他。
沈柏刚轻咳一声,“听隔壁申叔叔说后山的庄稼地旁开了许多野花,星星点点的,很是漂亮。你若实在闲着,可以去后山转转,只是不要走的太远。”
丁大力点点头,不置可否。
沈柏刚也不再理他,兀自带上钱袋出了门,走到院门口脚步放慢些,估计着此刻丁大力正在厨房洗碗,于是稍稍提高嗓门道:“我已经交代了对门的苏姑娘,要是你偷偷下山的话,可别怪她出手太狠了啊。”
丁大力其实并不很让人担心,相反地,有时他才是那个显得莽撞的人。少年意气,总想着纵马快意江湖,路遇不平第一个满腔热血地冲上去,十足的可爱张扬却也不计后果。
沈柏刚也清楚这些,却还是止不住这些无用的叮嘱。他喜欢看丁大力听到这些时脸上无奈又纵容的笑意,这是只属于他们的小小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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